那一日及夜的时候,韩亦昭终于将自己的军帐安置妥当。帐篷中骤然多了一张矮矮的榻,加上马车里搬下来的无数药材,撑了个满满当当,好似一个颇红火的杂货铺。祁霄来了两次,都不知该说些什么,萧定只是在外面坐着。
史以楚则在天色全黑时来了一次,看着他将烧水的小瓦罐也支好了,只是冷冷淡淡地道:“恭喜韩将军夫妻。”韩亦昭向他深深躬下去,道:“史兄弟,我知道今日让你为难。”史以楚道:“我也不为难甚么,这便回河湟去贩马了。”韩亦昭知今日之事实在太过难堪,只躬身道:“请你担待。”史以楚道:“壶嘴坳一战,就算当真与他全然无干,但他毕竟是辰华教的左使,教主以下的第一把交椅!辰华教杀官造反,整个大胤都通传了立剿,你这位好夫人,是悬榜图形的天字第一号要犯!咱们是堂堂的义军,为了大胤朝廷戍守雁归原,须不是辰华教的家兵!你今日那般做派,还要人怎么服咱们?今后这义帜举是不举?”韩亦昭低下头,道:“你足智多谋,请你指一条明路。只要留他一条活命,就是要我去上刀山下火海,也听得你。”史以楚冷笑道:“那也容易!押去军中的牢里囚着罢了!”韩亦昭道:“不成!”史以楚道:“杀也不成,囚也不成,便请你将他高高兴兴的放了,一起携手归家,岂不美哉?”
韩亦昭凝视着他,道:“只要我将他关了起来,是也不是?”史以楚道:“往来军务,多属机密,留着你这位新夫人,咱们这几百人要脑袋不要?”
韩亦昭知道史以楚说得没有错,萧定嫌疑未清,实在不适合大摇大摆地出入军中。他一咬牙,就指着自己的营帐道:“就关在这里!”史以楚不想他当真肯关,似也颇有诧异,追问道:“若他走了出来呢?”韩亦昭道:“夫妻一体,连我一并处置罢了。”史以楚道:“好!那就烦请韩夫人止步,否则休怪史某军法从事。”
萧定不语,盯着韩亦昭。韩亦昭不看他,只道:“多谢史兄弟成全。”
萧定上排细密牙齿咬得下唇发白,问道:“你要将我从此囚在这帐里,是也不是?”
韩亦昭点点头。
萧定似乎一下子就颓了,竟如被人抽了骨头一般,原本挺直的背脊佝偻了下去,脸色灰败。
他一语不发,转回身去,晃晃悠悠地走入军帐。
祁霄一直默默站在旁边,直到萧定走了进去,方牵住韩亦昭,道:“你随我来。”韩亦昭跟他走了几步,到了旁边的树林中,祁霄压低了声音,问道:“他是怎么回事?原本有些勃勃生机,此时却仿佛已经死了一般,甚么手少阳三焦经,手少阴心经,足少阴肾经,统统一塌糊涂。”韩亦昭有些丧气,并不回答。祁霄似乎便更加犹疑,终于道。“这是阴阳格拒之病,邪热内盛,深伏于里,阳气郁闭于内,格阴于外,故而热极似寒。他手足冰冷么?无故阴厥——就是小死过没有?内里亏虚透了,略一折腾就是如此,且一次比一次更伤元气,次数多了,难保哪一次醒不过来。”韩亦昭道:“就拿滋补药物吊着呢?”祁霄仍是摇头,道:“治标不治本罢了。那胎儿一日日在他身体里长大,只是越来越消耗于他。”韩亦昭心里焦急,道:“那该如何给他补上?我日日割出血来给他喝,够是不够?”祁霄眼前一亮,道:“他喝过?”
韩亦昭道:“不瞒你说,肏也肏过了。”便将两次情形说了。祁霄心中盘算了一会,正色道:“他本就是阴阳交征,拿你度过阳气去,怕真是个办法。你平日多弄他几回,只要不过甚折腾,可能倒比全然静养着要好得多。”韩亦昭道:“怀着孩子也无碍么?”祁霄道:“马上就三个月,胎渐渐坐得稳了。只是等到他身子好些,总要想个办法,将那孩子打了下来。不然……”韩亦昭愕然道:“打了下来?”
祁霄无奈道:“你装什么傻?他本是男子,不过是多长了一个胞宫!你指望他如妇人一样给你安安稳稳地生下一胎来?——你既然肏过他,难道不知道那里头是多么狭窄的一块地方?他现在也不过是凭旧底子强撑着,等到孩子大了,再活生生拉扯出来,非血崩了不可,到时还有命么?”
韩亦昭只听得倒抽一口凉气,他生母就是死于生产,自早知妇人孕产之危,但临到萧定身上,却想不到是比寻常人更加千难万难,纵使体魄壮健,也未必平安娩下,何况还拖着那样不济的一个身体。——难道萧定一条命,竟要断送在那个未见面的孩子手中?
他心乱如麻,祁霄又道:“何况身子若渐渐沉重了,行军打仗,又将如何?难不成大着肚子,随你南征北战?”韩亦昭无话可说,只垂下头。祁霄向他手上伤口看去,叹道:“亦昭,我知你割舍不下。只是我是医家出身,所见生死实在多了去,纵你情深似海,未必能挽回一二。”韩亦昭摇摇头,转头望向帐篷,低声道:“我何尝不知?只是我能留住他一日,算一日的欢喜。”
萧定于这一日起便绝足帐外。韩亦昭初时不甚放心,安排了几个军士遥遥看着,后来发现萧定甚至连卧榻都不太下,就是拥被默默坐着,四面白壁,日影慢慢爬过青苔。
韩亦昭回转义军的第三日,祁霄请他到了帐中去,进帐就见一个酒壶,两个小杯,桌上摆了几碟冷热吃食。祁霄道:“今日算是贺你平安回来,咱们两个坐上一坐。”韩亦昭应了,就抓了一块糕点吃在嘴里,含糊惊诧道:“徐家集有这么好的桂花糖糕?”祁霄苦笑道:“徐家集能有什么?就是细柳也不见得有。这是京城里的咀香斋,我祖母知道我单爱这个,入秋时节巴巴的托人捎了一匣子来。”说着眼圈微湿,道:“我有几个月没往京里传口信了,只怕她年纪大了忧心,竟不知道是如何打探到我在这边。”
韩亦昭默然,提起壶来为他斟了一杯酒。祁霄一口干了,他也就陪着干了一杯。祁霄看看那精细糕点匣子,又哧地一声苦笑,道:“在京里的时候,一日日吃这些东西只当是顽的,现在看见这匣子,都恨不得送到集市上卖了筹钱。”韩亦昭问道:“咱们没钱了?”祁霄道:“三四百个人,一日一日的耗着。人吃饭不吃?马吃料不吃?眼看快秋天了,办冬衣不办?就是一天的油盐,也是不少的开支。不瞒你,你回来前,我已支上人去野地里掐野菜回来腌盐菜了。”韩亦昭素不会算账,问道:“以前这些开支从哪里来?”祁霄道:“难道如今还能有辰华教来接济咱们?”
韩亦昭听他提起辰华教,心里又是一阵难受。祁霄道:“我是真怕!不怕死在阵前,但怕这日子撑不下去!到了秋天,同罗人的马一肥,再加上衣带江上了冻,咱们北边就不得太平!可……咱们的这点人马,怕是连秋冬都撑不到!夏天咱们勉强扎在徐家集外面,秋冬的房子又在哪里?他们都是农家子弟,没吃没喝,没有胜仗可打,你拿什么笼络人家?就凭一句为国报效的空话?……前几日麦收时节,军中已经有了逃人!”